4月17日,央視曝光江蘇常州外國語學校數百學生異常患病事件。事件背后,人們更加關注,致病原因是否與200米外的原常隆化工地塊有關。
25日,聯合調查組透露:學校衛生、飲用水符合國家標準,食品衛生符合要求。學生因病缺課監測系統數據顯示,未發生傳染病等疾病的流行和暴發。環境流行病學相關研究分析正在進行當中。
聯合調查組尚未給出最終結論,但無論學生集體患病原因何在,該事件都揭開了常隆化工的毒史——因為化工廠的長期存在,該地塊地下水和土壤中的氯苯超標。
縱觀發展歷程,常隆化工曾在常州經濟發展中發揮舉足輕重的作用,其子公司常隆農化長期位居國內各類農藥企業實力排行榜前20強。
耀眼的光輝背后,企業不為人知的一面正在被揭開。近年來的多次環境污染事件——2015年靖江毒地事件、2014年泰州天價環境污染賠償案中,都出現了常隆化工的身影。
據在該廠工作過35年的張有義透露,偷排廢水廢氣、亂扔固廢在廠里早已不是秘密,甚至有人因此大發橫財。關于張有義提供的內容,該廠生產處處長并未進行正面回應。
經濟發展還是環境污染?化工圍城下的常州也曾左右兩難。直至今日,環境問題似乎已成為卡在常州喉嚨的魚刺,取不出,吞不下。
常隆化工
一、“人家是種樹,我們是種毒”
常隆化工成立于1979年2月1日,那時的廠名還是常州農藥廠。
那一年,張有義進入工廠。他記得,在經濟發展主導一切的口號下,人們缺乏環保意識。廢水廢氣不處理是那個年代企業的通行做法。據他回憶,常隆化工產生的廢水不經處理直接被排至藻江河。
2000年,在常州農藥廠和常州有機化工廠的基礎上,常隆化工組建。資料顯示,改制后的常隆化工,企業年銷售額達6億元,年實現利稅近億元,成為常州市化工行業的龍頭。
但企業發展背后,污染如影隨形,大量污水導致附近的藻江河水質不斷惡化。
據常州市環境監測中心站2001年度的監測數據顯示,當年的藻江河水質已經劣于五類水。
張有義告訴搜狐新聞,每當常隆化工的排污超標,環保局系統聯網的監測點便會出現警告。一個電話過來,廠里的環保科會先暫停排污,等待監測點指標恢復正常后,再繼續偷排。
據張有義回憶,那時常隆化工的廢水偷排基本每三天一次,每次排40分鐘,排污量約2000至3000噸。
2005年6月14日,新華社刊登《常州藻江河污染讓百姓“絕望”》,文中提到:“記者親眼目睹了藻江河沿岸眾多企業肆無忌憚直排污水的情形,其狀慘不忍睹。記者不僅被污水的氣味熏得頭暈眼花,更被老百姓的提問深深刺痛:我們對污染早麻木了,你們還報道什么?”
張有義記得,常隆化工常常將固廢賣給無處理資質的企業,很多公司拿了錢,把固廢倒在一個僻靜的角落,并不處理。
起初,這些未經處理的固廢套著常隆化工的袋子。環保局看到了,就來罰款。后來,廠里用新袋子裝固廢,被發現后,環保部門通過購買記錄找到常隆化工,還是罰了款。
張有義告訴搜狐新聞,現在常隆化工處理固廢時,都用新袋子裝。而這些有毒的固廢,就像種樹一樣,在地上挖個坑,一倒,一埋,就解決了。
“人家是種樹,我們是種毒。”張有義說。
2015年,靖江地下藏毒事件爆發。據央媒報道,涉事企業侯河石油化工廠自從2000年起,將不同公司的危險廢物不加處理填埋地下,總量超過1.4萬噸,其中就包括常隆化工。居住在毒地上的村民,不斷有人患癌死去。
2010年,張有義被調往常隆農化(全稱“江蘇常隆農化有限公司”,系常隆化工于2009年成立的子公司)。他在工作日志中寫道:“10月20日,中夜班向團結河打高鹽水3000立方米,10月26日,中夜班向團結河打高鹽水2000立方米……”
老張記錄廢水的排放方式
這樣偷排現象常年在常隆化工上演。
他在筆記上寫下了偷排的操作,“(偷排)全有暗管,由閘門老頭通過漲潮落潮往長江里(排),漲潮時閘門開啟,當閘門關了就打高鹽水,通過暗管打至閘門口,當潮落時開啟閘門,把水放掉,就這樣往復。”
張有義告訴搜狐新聞,他曾經向廠里的領導建議,“現在環保查的這么嚴,我們也處理一下廢水,不管處理到什么程度,也比直接扔了要危害小。”廠領導直接拒絕了他。
老張記錄廢水的排放方式
二、深夜出現的刺鼻黑土
常外事件爆發以來,10公里外的新北區春江鎮李家村村民徐勇,每天都會走到村口的S122省道旁,望著那片散發著臭味的土地。
省道已經鋪上水泥路面,兩旁準備栽種的景觀樹豎在挖好的土坑中,裸露著樹根。徐勇指著上下翻動機械手臂的挖土機,“這是他們在試圖掩蓋‘臭土’。”
他所說“臭土”并不屬于這里,而是一年前被埋在這方圓5萬平方米下的大量黑色土塊。他掄起鋤頭,土地裂開,露出黑色土壤,散發出化學氣味,吸一口氣,鼻腔就被刺的生疼。他告訴搜狐新聞,不僅道路兩旁,省道的路基下面,埋的也都是這樣的黑色土塊。
而這些黑色土塊,被證實正是來自原常隆化工地塊。
黑色土塊散發著刺鼻的氣味
據多家央媒報道,2015年3月15日,新北區環保局給濱江經濟開發區環安局的《關于S122省道傾倒工程土方的復函》中提到:“經現場調查,你局發現的被傾倒在S122省道工地的工程土方,來自‘三江口地塊土壤修復工地’”。
‘三江口地塊’正是常州外國語學校附近的原常隆化工地塊。春江鎮副鎮長、常州濱江經濟開發區環安局局長孫國棟也向媒體確認,原常隆化工地塊土壤確實部分被傾倒于村民指認的區域。
關于這些黑色土塊的污染情況,新北區環保局的復函稱,“被傾倒在S122省道工地的工程土方,是非污染土方。”隔著塑料袋,張有義拿起一塊黑土聞了聞,“很像甲萘酚的味道。”后者正是常隆化工制造農藥的中間原料。
資料顯示,原常隆地塊位于常州外國語學校北部200米,包括原常州農藥廠、常州華達化工廠和常州華宇化工有限公司三家企業的廠址。
截至2011年6月,這些企業先后搬離,場地被全部平整,準備用于商業開發。鑒于該地塊上曾有多家企業長期從事化工生產,常州市新北區政府曾經委托專業機構對該地塊的污染情況進行了調查和風險評估。
場地調查結果表明,該地塊“土壤和地下水確實污染嚴重,環境風險不可接受,必須對污染場地實施修復。”報告提到,“該地塊原有遺留的工業固廢約3475噸”。
2015年1月的一個晚上,這些來自原常隆地塊的土方,莫名其妙地出現在了10公里外的李家村村口,離徐勇家不到100米的地方。
徐勇正在家里休息,突然聞到刺鼻的化學品味道,“像泡在了藥缸子里”。他打開門,村口亂哄哄地駛來很多輛渣土車,光柱搖曳,塵土飛揚。直到一堆堆土方被 卸下,車子揚塵而去,他才反應過來事情不對。第二天晚上,他叫上幾名村民,一起蹲守在村口。當渣土車隊再次出現時,他們報了警。
根據村民提供的報警證明顯示,1月9號19時59分21秒,“報警人稱運土的車輛進工地卸土,車上很濃的農藥味,報警人覺得很可疑。后百丈(鎮)派出所前往處警。”
但出警并不能阻攔黑色土方的到來。車隊仍然每天來來去去,毫不在意村民的感受。
漸漸的,村子里的動物開始離奇死亡,魚塘里的魚也翻了肚皮。
農民們不懂,這些神秘的黑色土方到底有多毒。他們只希望,這些刺鼻的黑土能夠遠離他的生活。
李家村村口,掩埋黑色土塊的地點
三、毒地之困
事實上,官方也曾多次針對常隆化工的污染問題進行調查整治。
2009年,為細分市場,常隆化工出資成立江蘇常隆農化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常隆農化”),并開始搬遷至新北區長江北路1229號。2010年8月,公司完成了整體搬遷至和土地交付,建有2個現代化廠區。
其中,常隆化工位于常州國家高新技術產業開發區濱江化工園區,專業生產精細化工、中間體等系列產品;常隆農化位于中國精細化工(泰興)開發園區,專業生產農藥原藥和光氣化系列產品。
江蘇泰興市環保局相關負責人曾向媒體表示,常隆農化自從搬遷到精細化工開發區后也一直是重點監管對象,曾因“三廢排放超標”問題數次受到環保部門的監察。
據知情人透露,常隆農化的乙草胺生產線曾因為污染問題被園區環保局叫停,焚燒爐也被多次要求整改。由于環保趨嚴和高昂的處理成本,常隆農化曾將化工廢渣均堆積在廠區內。
2014年12月,“泰州天價環境污染賠償”上訴案在江蘇省高院宣判。包括常隆農化在內的六家企業,因將生產過程中產生的廢鹽酸、廢硫酸總計 25934.795噸,賣給無危險廢物處理資質的主體。結果廢酸被傾倒進泰興市如泰運河、泰州市高港區古馬干河中,導致水體嚴重污染,被判賠1.6億。
搬遷后的常隆化工,留下的地塊準備用于商業開發。
李家村村口,掩埋黑色土塊的地點
常州市新北區政府曾經委托專業機構對該地塊的污染情況進行了調查和風險評估。結果顯示,該地塊土壤和地下水環境污染較重,用于商業開發的環境風險不可接受,必須對污染場地實施修復。
事實上,毒地修復并不容易。據資料,一畝毒地修復成本約100萬至200萬,而有些污染嚴重的毒地修復,往往需要5到10年,甚至二三十年。
而近年來,常隆化工和常隆農化的經營狀況不容樂觀。
資料顯示,2012年至2015年(1月至6月),常隆農化的營收分別為15億元、17億元、13億元、6.6億元,凈利潤分別為7395萬元、 4173萬元、9337萬元、2154萬元;常隆化工的營收分別為14億元、21億元、17億元、7.3億元,凈利潤分別為7020萬元、-5179萬 元、-9001萬元、552萬元。
此外,根據工商資料顯示,2015年12月29日,常隆化工以廢水接受槽等進行抵押,向中信銀行常州分行借貸7632萬元。
經濟原因,或許成為常隆化工修復遺留毒地的重要阻礙。
2014年3月,常州市立項決定“正式實施”對該地塊的土壤和地下水修復工程,投資預算近4億元。常州市環科院院長徐圃青解釋說,該工程采取的方法是將 污染土壤挖出,再運到水泥廠進行異位修復,但在2014年,水泥行情不好,水泥廠開工不足,導致原定修復工期嚴重拖后。
而正是這被拖延修復的毒地,最終引發一場環保風波。(文中張有義、徐勇均為化名)